来源:《中华文学》年第2期美文
我从双柏走过
李长平
一
在双柏,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,甚至一片小小的树叶,都会给我带来一个完全不同的四季。神性的启迪,无处不在。长期在此居栖,每个人都会成为自由自在而又内在自律的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山主。她不仅把我引向深远的空间,而且在现实的时间里,很好地修复了回到远古的通道。
哀牢山的深邃,直使人感觉如庄子笔下的朝菌蟪蛄,如果不与这里的自然山水、花石草木和笙锣鼓舞、人文弦韵相融合,就会不知晦朔、无谓春秋。
我愿意成为祝勇所说的洞窟里描绘壁画的那个画师。在洞窟里,画师看不到日落月升,只是手擎一根蜡烛,在所有人的注视之外,摸索着,默默无语地画下每一笔。不知多少年过去,他开门走下台阶,走出洞窟,消失在日光照耀的世间。朝拜的人蜂拥而入,惊艳于壁画的精湛与美丽,却对画师一无所知。这个画师,他带着圆满和谦逊,在这世上从无所失。他微笑着,沉静着。创造的快乐和绘制的虔诚,让他的内心在很长时间里充满了祥和。
二
我是一个普通的人,自然不能免俗。初到双柏工作,找了一堆县志、年鉴、其他文史资料,下乡回来就一头扎进故纸堆。说起双柏,人们自然想到彝族创世史诗《查姆》。包括老虎笙、大锣笙、小豹子笙的“三笙”文化和独一无二的虎文化。看完《康熙南安州志》、《乾隆鄂嘉志书草本》、《乾隆鄂嘉志》、《民国摩刍县地志》,许多问题,仍然一头雾水。双柏的历史沿革,“自楚庄蹻定滇,历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,虽叛服无常,而已入版图。”这连标点符号在内不满30字的粗糙表述,放在云南任何县的县志里,大概都不会有错。接下来的“南安于唐时为黑爨蛮所居地。自宋以玉斧画大渡河,弃滇为外城,遂为高氏所居。及元初丙辰年(年)置摩刍千户所,属威楚万户府。至元十二年,始改立南安州,领广通县。至有明,改广通隶楚雄府,州仍旧。”翻完简陋的文字,竟不知州(府)治之所在,辖区版图和人口也囫囵迷离,特别是民间风俗,似有意一笔带过。人稀地阔、税捐繁重,百姓度日艰难和极富反抗精神是我读双柏史志的首要感受。历史的承接有意被缺佚,留下诸多遗憾。
《南安州志》成书于康熙四十八年,编纂者为南安知州张伦至。据张伦至《序》中所说,“在此之前,南安无志乘,经搜求而得录本数叶,装潢裭裂,漫无头绪。”通篇志书中,多处出现土地硗瘠、僻壤、广燠失宜、彝多汉少、野贼、缠头跣足、俱被羊皮、信邪*好巫祝等字词。封建士大夫特别是府县官员好把自己称为父母官,但在几部志书中,实在看不出张知州对辖区黎民的善治和情谊。
我初到鄂嘉,就在镇文化站听刘银昌老站长说,首任州判罗仰锜是个好官,至今老百姓依然还在念叨着他,随口念了首据说是罗仰锜留下的顺口溜:“好个鄂嘉州,西水向东流,富贵无三代,清官不到头。”有点无奈,有点不甘,从后人口中说出,有点怀想。
我知道,《乾隆鄂嘉志书草本》就是罗仰锜纂修的。他在鄂嘉负责和任州判前后长达13年。在他修志35年后,也就是乾隆辛丑年(公元年),新任鄂嘉州判王聿修重起炉灶,另修了《乾隆鄂嘉志》。他在名宦一档中写道:“罗仰锜,雍正十年,初设分防州判,公首任事。创建城垣、衙署、坛庙及治南凤翅桥,并设在城东、麻得田、篾架、昔塔五处义学,各置租谷以为延师之资。在鄂甚久,人皆德之。”所谓*声人去后,民意闲谈时。可以看出,罗仰锜这位贡生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被保举发滇试用,千里迢迢来到哀牢山麓,从民生、祭祀、礼仪到兴学,办了许多实事和好事。
我特别留意到,罗仰锜在纂修鄂嘉志书草本序里对鄂嘉对自己工作的评判。他刚到任之时,正值“野贼”围攻界牌,他向上汇报,派来*队,“野贼”作鸟兽散。他想,之所以“野”贼横肆,是因为州府一无所恃。于是与当地矜士父老商酌,择地建造城署,复其额兵,兴立街市,广积仓贮,同时革除苛虐陋规,劝民农桑,对鳏寡孤独、疲癃残困,详给养赡。旋即开办义学,一切鼠牙雀角,只凭情理法断。他夙兴夜寐,百废俱兴,士气民风渐登上理,善*嘉猷绪引日新。序中他感慨:身体已衰病,这方土地人民和行过*事,寄交新任之后,乞以休隐。再回鄂嘉之后,他在任上又干了3年多,积劳成疾,颓然辞别。
从中可以看出,双柏的历史身世,扑朔茫罔。而鄂嘉,因为有2部志书,反倒脉络清晰,让人侧目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双柏县委*府编纂新县志,因为缺少史料,历史沿革从汉武帝元封二年直接跨到宋朝,其间年的历史盲区,湮盖了多少昔日的光华和尘封的故事啊!我曾想重启县志的续修,但脱贫攻坚任务十分艰巨,人文方面的准备也有欠缺,希望后来人能居上玉成。
三
我在写《川街记》的时候,也是利用了一个假期。原我以为准备充分,可是写到一半就搁笔了。翻遍《史记》、《禄丰县志》、《楚雄府志》、《双柏县志》、《云南郡县两千年》都没有找到家乡的前世,后来找了一本《易门县志》,才算有了眉目,好不容易才把文章写完。
现在可以明确的是,双柏县作为滇中乃至西南地区山川秀美,立体气候明显,物产丰富,资源富聚,民族文化繁荣,文明程度较高,综合发展较好的彝、傣、哈尼等土著民族聚居的重要区城,战国后期至公元前年属古滇国。汉武帝于元封二年(公元前年)在现滇池边的晋宁一带建置益州郡设置双柏县开始,双柏的当地民族文化就在与中原文化媾合、交融中,不断推动当地经济、文化、社会向前发展。当时双柏县的辖区包括现双柏县、易门县、峨山县、新平县大部和禄丰县、楚雄市一部分。东汉开始后的近百年里,双柏县还附属于哀牢国。蜀汉两晋南北朝时期,双柏县荡出史志视野。唐前期,南宁州都督府下设览州,方国瑜认为览州包括今之楚雄市和双柏县。南诏时期,弄栋节度下设的曲驿包括了双柏的一部分(礼杜江流域,元江上游)。大理国时期,《楚雄州志》:“宋大理国时,摩刍蛮部归属威楚高氏,属威楚府”,可以看出,在当时,双柏的摩刍部和威楚的*部是相等平行而并列的*区。元初,威楚万户府下设有摩刍千户,至元十二年(公元年),摩刍改设南安州,并领广通县,鄂嘉千户改置鄂嘉州。明朝,南安州辖属楚雄府。有清一代虽有微变,大致同明。民国二年(公元年),改南安州为摩刍县。年复改称双柏县。双柏县、摩刍千户(部)治所在板荡的历史大潮中多次变迁。南安州、摩刍县和年后的双柏治所在地,元、明、清、民国都在现楚雄市的云龙。
《汉书:司马迁传》上说:“古人皆言迁有良史之才,服其善序之理,辨而不华,质而不俚,其文质,其事核,不虚美,不隐恶,故谓之实录。”司马迁遵循了史传最基本的原则——真实。在他身上,史学、史才、史识、史德都得到了充分体现。但在《史记》中,很难找到双柏县的蛛丝马迹。
在对待其他文明的态度上,尽管司马迁写《史记:西南夷列传》称西南少数民族为夷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少数民族文化持轻视态度,“夷”、“尼”史记上是西南少数民族的自称。相反,他认为各个民族的文化都是自身习惯的结果,应该相互尊重。他扬弃儒家尊王攘夷的思想,不偏不倚的叙述异族文化,对本民族文化一视同仁。《史记》不仅宣扬各民族皆*帝子孙,还说夏氏之苗裔变匈奴,周之祖先变西戎。
穆涛的《先前的风气》是一部份量很足、很有嚼头的散文(随笔),在讲到由史官而史馆的问题时,有一段精彩的文字:“唐朝之前,国史由一人写,叫史官。史官类似爵位,是世袭……孔子作春秋,乱臣贼子惧的著史传统是李世民终结的。国家的历史由一位史官写改为集体创作,设立史馆。史馆的行*级别很高,由领朝大臣担任实际的馆长,官话叫‘总知其务’。皇帝为什么惧怕一个人写历史?因为以前的规定是,史官怎么记写国事,包括皇帝的起居与言行,帝王本人是不能看的,有两句老话,一句叫‘君史两立’,一句叫‘以史制君’。如果皇帝能看,像《隋书》的编写体制那样,‘书成进御’,班固老爷子也不敢那么著笔。……唐之后只提‘以史鉴今’,功能由制约改为服务。”我想,我们的地方志要真正成为辅治致用、镜鉴迪发、方师有体的为人争相传阅的好志书,需要和值得花一番真功夫来做。
四
一个历代以彝族聚居为主的县域,同时产生彝族创世史诗《查姆》、叙事长诗《赛玻嫫》、彝族戏剧《阿左分家》和彝族医药书《齐苏书》,是不多见的,是不同凡响的。后人景仰她,传承保护她,守正创新她都是应该的。中华民族大家庭,在历史发展的潮流中,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灾害,各民族紧紧抱团,谁也离不开谁,才创造了延续五千多年不断的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。
《查姆》史诗包罗万象,博大精深。值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