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 路 贺 州
在贺州过春节的观风诗人蓝智
陈继任
一、蓝智其人
蓝智(约—),元末明初人,元季即以诗名显,与其堂兄蓝仁齐名,时人目之“二苏”、“二范”。然后世知者甚少,所传资料亦简略多有舛误。
《明史》卷二八五将蓝智传略附其兄蓝仁传后:
蓝仁,字静之。弟智,字明之,崇安(今福建武夷山)人。元时,清江杜本隐武夷,崇尚古学,仁兄弟俱往师之,授以四明任士林诗法,遂谢科举,一意为诗。……智,洪武十年被荐,起家广西佥事,著廉声。
《崇安县新志.文苑传》云:
智,元季从三山林泉生习举子业,已而弃去。又与兄仁从杜本游,讲明胡、刘、朱、蔡之学,间恣情于诗,有《蓝涧集》。洪武十年,以明经荐,任广西按察司佥事,有廉声。
《明史》谓蓝智之表字为明之,四库馆臣在《提要》中提出不同看法:其字诸书皆作明之,而《永乐大典》独题性之,当时去明初未远,必有所据,疑作明之者误也。又年冬,蓝智友人云松樵者张榘为其诗作《书怀十首寄示小儿泽》作跋有:“右友人蓝性之所作书怀十诗也”,今人以是认为蓝智字当为性之,其实不然,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张榘跋皆从《四库》本《蓝涧集》中辑出,四库馆臣既然认为蓝智当字性之,他们对张榘的跋当然也是作了改动的。
至于蓝智之生卒年月,没有确切的史料记载。后世学者陈广宏据其《书怀十首寄示小儿泽》其二所云:“我生本贫儒,家无担石储。寂寞三十年,徒有数卷书。”推测出其生年大约在年前后。又据倪伯文为蓝智兄蓝仁所作《蓝山诗集序》中,称智“富儒声而终于广西佥宪”,知蓝智卒于广西任上,又据蓝仁所作《次彦炳追怀蓝涧韵》,有“五岭三年肃宪纲,平生自倚铁心肠”句,得出蓝智在广西佥宪任上三年,是以推断智卒于年底。
蓝智出仕之年,《明史》、《崇安县新志》皆作洪武十年,误,张榘跋云:庚戌(年,即洪武三年)秋以才贤荐授广西佥宪。张榘为蓝智同时代人,又是挚友,当以此为是。至于《徐氏笔精》卷四言“永乐中辟为广西佥宪”,则又更不可靠。
关于蓝智生前事迹,史书虽记载甚少,但据《蓝涧集》与蒋易、张榘所作序跋亦可窥其大略。以蓝智赴广西就任佥事为分界线,蓝智一生可分作两部分,赴广西前以求学隐逸为主,可称隐居生涯,赴广西后则可称为其仕宦生涯。
隐居生活占据了蓝智大半生,《书怀十首寄示小儿泽》可看作是蓝智对入仕前生活的回顾,从诗中可以看出其先世代务农,(其六云:南山多流水,中有二顷田。深耕倘及时,亦足待丰年。……笔耕可糊口,卖药亦有钱。所重先人业,未敢轻弃捐。)家境贫寒,到蓝智这一代时终于出了读书人,(其二云:我生本贫儒,家无担石储。寂寞三十年,徒有数卷书。)蓝智年少时即志向高远,读书刻苦,(其十云:少小读书时,立身必名扬。中岁涉忧患,始知少年狂。张榘跋云:又以廛市纷冗,乃往西山庵,端坐读诵者终岁。犹以未得名师友,遂下三山,习举子业,业成而归,)其为学博览群书,傲睨今古,而不拘泥与章句。(其七云:敝箧积尘埃,中有所读书。我书虽不多,圣言则有余。上下数千年,直窥结绳初。所贵性命精,岂徒章句迂。)智虽经纶满腹,可惜生逢元季末世,无所施展抱负,乃绝意仕途,恣情于诗。“时清碧杜先生隐居平川,崇尚古学,明之从兄俱往师焉。先生授以任升植诗法,始悟旧学之非。”(张榘跋)其时蓝智诗名已见显当时,元户部尚书张昶为其诗作序云:长于诗,篇什虽不多,字意无闲赘。其古仿佛魏晋,其律似盛唐,长句则豪健,五言则温雅。拟杜似杜,效韦似韦。何其一手兼备众体,虽天才之美,学问之工,盖亦其生之幸也。(其九云:少有文字癖,稍称乡曲英。)
(青年时代的蓝智读书十分刻苦 图片来自网络)
《书怀十首寄示小儿泽》因为作于广西仕途上,其回忆隐居生活是甜蜜的,如其一云:
“昔我南涧来,遂谋西园居。
萧萧桑柘阴,下有比屋庐。
交枝啭*鸟,澄波跃文鱼。
花香入户牖,草色连阶除。
衡门闭白日,高咏古人书。
目送远山云,心游天地初。
贫贱固可乐,富贵将焉如。”
又其二云:
“朝从圣贤游,暮与猿鹤居。
啸歌对南山,屡空恒晏如。
于道固有适,与世良亦疏。
山妻幸知此,怡然共蓬庐。”
(鹤为仙家物 图片来自网络)
有古书相伴,有猿鹤为邻,谈笑间有鸿儒交游,背后有山妻的理解与默默支持,此生夫复何求?然而隐居生活并不真的是快活胜神仙,因为他还要生存,他并不真的是餐霞饮露。因此蓝智在隐居读书之时,他还要躬耕南山,“苦学志虑深,深耕筋力疲。书以尽性命,耕以充朝饥。”(其五)
此外,蓝智还颇精医术,间以卖药改善生活。其四云:
“平生文字癖,斑白无所成。
遂启青囊秘,稍知草石名。
医国非良工,活人术颇精。
汝性诚鲁拙,志勤愚则明。
卖药当市门,聊以代躬耕。
杏林春雨多,橘井秋露清。
谅非屠龙技,庶广及物情。”
又其八云:
“闲居学种药,遂买南溪园。
甘辛十数品,爱惜同兰荪。
青苗春雨滋,绿蔓秋露繁。
采掇俟其时,洗濯清水源。
取徵神农经,载考方士言。
既资汤液功,庶保性命原。
我出亦已久,荆榛塞柴门。
愿加芟薙勤,无使迷本根。
勿谓草木微,养生古所论。”
看来蓝智之子蓝泽继承了蓝智的医术,以种药卖药谋生,蓝智认为“非屠龙技”,且不敢轻弃先人祖业,勉励儿子“荷锄白云下,驱牛春雨前。”
二、蓝智在贺州观风之行
明洪武三年(年)秋,蓝智以才贤被荐授广西按察司佥事一职。按察司是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设在地方的分支机构,主管一省的刑名、诉讼事务,同时也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。主管为按察使,佥事为按察使之助手,员数无定,官居正五品,这对于初涉仕途的蓝智来说,待遇算是好的,故其友人张榘在序中说“筮仕之初,即膺重选”。
但当时广西的情况却并不容乐观,据万历《广西通志.卷七.按察司》载,明洪武三年,也就是蓝智初到广西任职的这一年,朱元璋面谕广西按察使寻适与佥事王子启、胡子祺等人:“广西地控诸蛮,民未熟化,况兵戈凋瘵之余,未遂生业,恐有司不能抚恤,又从而蠹害之,兹特命尔等往司风宪,须严明以驭吏,宽裕以待民。”也就是说当时天下初定,广西这个地方偏偏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地,加之一些地方官吏贪暴虐民,少数民族地区时有叛乱发生。此外,初到广西,难免会有水土不服之事,这些都是蓝智必须要克服的困难。
(朱元璋像 图片来自网络)
明代,按察司将治下府县划分为若干区域,由司下属官分道巡治,称为“分巡道”。明初,广西按察司将治下府县分为“桂林苍梧道”、“左江道”、“右江道”三块,从蓝智遗存的诗歌来看,这三个区域他都巡行过,可以说三年间,几乎足迹踏遍整个广西。
(郑维宽:论明清时期广西的历史进程与*区响应——以“道”的演变为中心)
在蓝智诗中,这种履职巡行按治属邑的行为,被称为“观风”,如《浔州观风》一诗,又有诗句如“鄙人奉王命,观风非草草”(《晓起》)、“观风愧无补,为客记山川”(《宿苏桥驿》)、“轺车奉诏观风俗,石壁题诗纪*成”(《全州上湘原作寄张观复李子上》)等,可见蓝智“观风”是很认真的。
蓝智分巡“桂林苍梧道”及到贺州观风到底是哪一年已难考证,但具体的月份却可以从他的诗中看出,如从《恭城县》一诗小注中,可以确知他从平乐到恭城的时间是十一月十四日,再从恭城赶到贺州富川县时,应该已是十二月了。
蓝智在富川县遇到了一点麻烦事,他在《富川县父老言猺人劫掠事》一诗写道:
连峰抱清江,怪石当县门。
茅屋十余家,萧条但空村。
松庭草不除,似减鞭挞烦。
地远租税轻,年丰黍稷蕃。
苍山几百里,尽是猺獠原。
此乡本富庶,所忧盜贼喧。
连年困劫夺,鸡狗那能存。
圣化大无外,始知王道尊。
畬耕入版籍,力役归民屯。
昨者桃川西,杀人屋亦焚。
蛮俗易骚动,长林蛇豕奔。
我行观民风,感戴父老言。
朝纲肃霜露,枯朽焉足论。
揽辔临遐荒,志清瘴尘昏。
素餐亦何补,持用扣天阍。
当时富川县的县衙还在现在的钟山,蓝智在诗中写了县衙周围的风景,周围的民居以茅屋为主,村落显得萧条,野草长到庭院里也没人处理。钟山一带自古以来以产矿著名,本为富庶之乡,但因元末之时社会动乱带来的盗贼猖獗,使这一带的居民生活陷入贫困之中。诗中还写到桃川一带瑶民杀人焚屋的事件,可见当时瑶汉之间矛盾冲突激烈。
(钟山风光 图片来自网络)
告别富川,诗人沿现在的潇贺古道进入贺州州治临贺县,途中还写有《贺州道中》一诗:
茫茫岐路间,尘土损容颜。
落叶浑疑雨,孤云不在山。
残年附书札,尽日望乡关。
苦被虚名累,驱驰髩已斑。
诗人风尘仆仆行走于古道之上,只有落叶如雨,孤云出岫,残年将尽,新春将至,诗人尽日思念故乡的亲人,不觉又修书一封以纾思乡之苦。回顾这几年仕宦生涯,只觉虚名所累,鬓发已斑,心中惆怅莫名。
到贺州治所时,已近新春,于是,蓝智在贺州过了一个春节。他在《元日贺州公馆》里写道:
雪消公馆日迟迟,绿树微风动鬓丝。
山鸟下庭人吏散,独看幽草立多时。
“元日”是农历正月初一,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春节。“公馆”一词,今义多指指官僚富人的住宅,此处当指仕宦寓所或公家所造的馆舍。陈宝良在《明代社会生活史》中认为,明代公馆为“上司巡行驻扎之所,”乃属衙宇建筑之一种。可见,蓝智是在贺州公馆内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。诗以写景抒情为主,读之,只觉一种落寞幽独之情扑面而来,竟全无新春的欢乐气氛。在人吏散尽之后,他独立庭院,看绿树幽草中山鸟啁啾,看新春的第一轮红日从群山中缓缓落下,他竟然感到了时间的漫长!也许此时,他心中想得最多,是故乡的亲人。他还有一首《戏题临贺公馆双柏》:
空庭老树并苍苍,密叶曾经使者霜。
南国久无王化及,好留春色比甘棠。
这首诗写临贺公馆前的两棵柏树,诗末“甘棠”乃属用典,据《史记·燕召公世家》:“召公巡行乡邑,有棠树,决狱*事其下,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,无失职者。召公卒,而民人思召公之*,怀棠树不敢伐,哥咏之,作《甘棠》之诗。”可见,蓝智亦曾在临贺公馆之前进行决狱或处理*务,故戏将双柏比作甘棠。可惜的是,这两棵柏树现在早已不存,因为咸丰戊午那年的大难,它们在劫难逃。
(古柏 图片来自网络)
在贺州期间,蓝智还作有一首《宿贺州*家洞瑞岩寺》:
怪石分群壑,清溪共几家。
衡门散鸡犬,古寺入桑麻。
薄宦知无补,浮生信有涯。
白鸥蓝涧曲,春水绕桃花。
从时间推算,此诗可能作于蓝智在临贺县巡行完毕之后,启程前往桂岭观风途中所作,“*家洞”有可能就是现在的八步区*洞乡。明末曹学佺将此诗选入《石仓历代诗选》中,诗题为《宿贺州*家洞瑞岩寺,清溪茅屋,悠然有故山之景》,清代汪森编《粤西诗载》时,亦与曹同。后面多出的虽只有11字,但却更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此诗的主旨。
于春初之贺州,置身*家洞的奇山秀水中,住宿在与家乡渊源颇深的瑞岩寺(在蓝智的家乡福建省崇安县吴屯乡百花岩下,亦有一座瑞岩寺,据说为扣冰古佛翁藻光所建),使蓝智倍感亲切,眼前的山水与田园,让他想起家乡的武夷山和九曲溪,想起自己隐居不仕时的蓝涧草堂,想起离星村不远的吴屯乡百花岩上的那座著名的瑞岩古刹。
(蓝智家乡武夷山风光 图片来自网络)
*洞河两岸群峰连绵,怪石嶙峋,从山上流下的溪流汇注入河,溪水边住着几户人家,简陋的茅屋外面散落着觅食的鸡群,还有看守门户的家犬,古老的寺院晾晒着农户的作物,多么古朴宁静的田园生活啊!
这一切与自己出仕前隐居蓝涧的生活何其相似!
才知道穿上这一身官服,其实与自己的初心非但无补且相去弥远,而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,算算还有多少时日?看来是自己辜负了与白鸥的约定,终老林泉成了一句空话,如今只冷落了蓝涧草堂空寂无人,值此初春,南山桃花灿烂开放之时,涧水不会又暴涨漫至家门了吧?
蓝智这首《宿贺州*家洞瑞岩寺》,不仅让我们看到诗人在异乡厌倦官场、思念故园的拳拳之心,也让我们看到了明初贺州人民的生活,以及佛教南宗西传的踪迹,还有那令诗人悠然起故山之想,在诗人心中堪比武夷九曲的*洞山水之美。
诗人曾住宿过的瑞岩寺,如今早已不存,看来即使不在嘉靖二十七年的那一次大征中毁于兵燹,也会随着日久失修而渐至颓圮。
蓝智从桂岭观风出来,从水路坐官船沿大宁河而下,到贺江后,再沿江顺水前往信都乡。信都古称封阳,在西汉时与临贺县同是苍梧郡十县之一,到北宋时,被裁入临贺县,称信都乡,治所在今八步区铺门镇封阳石城附近。蓝智在贺江行船之时,正碰上春水上涨,船行迅速,*昏时候,很快便到达铺门墟,遂宿于信都乡的封阳驿馆内。并作《封阳驿》一诗云:
官船早发渡头沙,回首东风日又斜。
千里云山横桂岭,一江春水涨桃花。
荒村鸡犬临欹岸,细雨凫鹥傍钓楂。
南望苍梧烟树晚,凤韶何处吊重华。
(封阳石城鸟瞰图)
此诗中提到的“春水涨桃花”,与上一首里的“春水绕桃花”一样,都是指每年农历二三月间桃花盛开时江水上涨的情形,俗称为“桃花水”或“桃花汛”,由此可见,从冬杪进入贺州,然后在贺州过了一个春节,到离开之时,他在贺州观风至少有一个月以上,由此可印证他的“观风非草草”之说。
颈联写“荒村鸡犬”、“细雨凫鹥”虽显荒凉,却也写景如画。尾联写“南望苍梧”,以当时之船行速度,不出几日便可抵达梧州,苍梧是梧州的古称,古人一提到“苍梧”,便难免会联想到那个“葬于苍梧之野”的舜帝,诗中的“重华”正是指舜帝。蓝智在诗中凭吊舜帝,其实也有自悼自伤之意。当他别离故乡,游宦粤西蛮荒之地数载,其初时尚为奇山奇水、异乡异俗惊讶叹绝,随着离家日久,思乡日浓,尤其他的儿子蓝泽到桂林看望他之后,这种思归厌宦之情更为炽烈。或者他当时也没有想到,最后的他,竟也真如舜帝一样,客死于这蛮荒之地。
(舜帝南巡图 图片来自网络)
蓝智任职广西期间所作多数诗文的基调,往往透露出诗人厌倦宦途、思乡怀人的情感。他在这短暂的几年中,重新审视人生,似乎对自己晚年的草率出仕颇为后悔。的确,《明史》中对蓝智的评价虽有“著廉声”之誉,但真正让人们记住蓝智的,却不是他的*绩,而是他的诗,正如他在《宿苏桥驿》中自我评价的:“观风愧无补,为客记山川”,因为蓝智的到来,粤西的许多大好河山由此可以盖上大明洪武年间这一枚印章。
或许,广西监察史上可以缺少一个叫蓝智的官员,但如果作为诗人的蓝智缺席,广西文学史上将会缺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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